天地正气:文天祥的生命悲歌与不朽诗篇

一、 江右少年:星火初燃的志向
在江西庐陵(今吉安)的青山秀水间,一个名为文天祥(字履善,又字宋瑞,号文山)的孩子在书卷墨香中长大了。
他的故乡,自古便是“文章节义之邦”。
少年穿行于学宫,目光拂过欧阳修、杨邦乂、胡铨等本乡忠臣的画像,心潮澎湃。他慨然立誓:“如果不能像他们一样被后世祭奠,就算不上大丈夫!”自此,他将名节视为生命,立志向学。
十八岁那年,文天祥于庐陵乡试中拔得头筹,锋芒初露。
宝祐四年(1256年),年仅二十岁的他赴都城临安参加殿试。在集英殿上,他运笔如飞,写下洋洋万言的《御试策》,不为迎合,反而直斥时弊,从民生困苦到吏治腐败,痛陈“上天示警,地力困竭,民生凋敝,士习萎靡”之现状,并提出“法天不息”的革新思想,主张自强不息以应天变。其文章“忠肝如铁石”,被宋理宗亲点为状元。
入仕之初,他即因正直敢言,屡屡触怒权臣,宦海沉浮,但其清名与风骨,已如出淤泥之青莲,为朝野所识。
二、 国破山河在:孤臣孽子的绝唱
德祐元年(1275年),元军统帅伯颜挥师南下,长江防线土崩瓦解,临安危若累卵。
消息传到赣州,时任知州的文天祥,正为父丧服丧在家。他捧着朝廷的勤王诏书,泪如雨下,那是一个臣子目睹国祚将倾时无法抑制的悲恸。他毅然“尽以家赀为军费”,毁家纾难,在庐陵一带招募义士。一时间,忠勇之士云集响应,迅速组建起一支万余人的队伍。
友人忧心忡忡地劝阻:“元军三路长驱,势如破竹,你以这万余乌合之众前往迎敌,这与驱赶群羊去搏击猛虎有何区别?”文天祥悲壮而坚定地回答:“我岂能不知?但国家养育臣民三百余年,一旦有难,征召天下兵勤王,竟无一人一骑前往,我深以此为恨。所以不自量力,愿以身殉国,但愿天下忠臣义士闻风而起,义胜者谋立,人众者功济,如此则社稷犹可保也。”
他率军驰援,转战于常州、平江(今苏州)等地。在常州,数百外援义军浴血奋战,最终在元军重兵包围下全军覆没,城破后惨遭屠戮。文天祥驰援不及,痛彻心扉。
德祐二年(1276年)正月,元军兵临临安城下,南宋朝廷乱作一团。危难之际,文天祥被任命为右丞相兼枢密使,都督诸路军马,奉命赴元军大营谈判。在皋亭山明因寺,他面对元军统帅伯颜,毫无惧色,据理力争,痛斥元军无信,要求元军先撤至平江或嘉兴。伯颜见他“言论慷慨”,惊为天人,敬佩之余,更恐其回去后重整抗元局势,遂将其扣留,并强行押解北上。
三、 零丁洋里的丹心:不屈的囚徒与再举义旗
被押解至京口(今镇江)途中,亡国的悲愤与身陷囹圄的屈辱交织在文天祥心头。然而,他从未放弃。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,在几位义士的舍命相助下,他于镇江险地成功逃脱。这段经历,被他详细记录在《指南录后序》中,所谓“境界危恶,层见错出,非人世所堪”,道尽了九死一生的艰辛。
他辗转经真州、扬州、通州,一路颠沛流离,历尽磨难,最终由海路到达福州,觐见新立的宋端宗。他再次举起抗元大旗,以同都督的身份领导军民,在福建、江西、广东等地与元军周旋。
祥兴元年(1278年)夏,他在广东潮阳一带击溃投元的盗匪陈懿、刘兴,一时声威稍振。
然而,这已是南宋抗元力量的最后余晖。同年十二月二十日,他在海丰五坡岭率军用饭时,突遭元军轻骑袭击。猝不及防间,兵败被俘。他当即取出随身携带的龙脑(冰片)吞服,以求殉国,却因药力不足而未死。
不久,元军主帅张弘范率水陆大军进攻南宋最后的据点崖山(今广东新会南)。他押着文天祥,逼其写信招降坚守崖山的张世杰。面对胁迫,文天祥沉默片刻,然后提笔,不是写降书,而是将一颗赤诚的灵魂,熔铸进七律的方寸之间,写下了那首光照千古的《过零丁洋》:
辛苦遭逢起一经,干戈寥落四周星。
山河破碎风飘絮,身世浮沉雨打萍。
惶恐滩头说惶恐,零丁洋里叹零丁。
人生自古谁无死?留取丹心照汗青!
张弘范读到“人生自古谁无死?留取丹心照汗青”时,不由得哑然失色,最终佩服地说道:“好人!好诗!”遂不再相逼。
四、 土室三年:浩然正气铸丰碑
南宋灭亡后,文天祥被押解至元大都(今北京)。元朝统治者深知他的声望,为收揽人心,进行了长达三年、无所不用其极的劝降。他们先是以高官厚禄利诱,先后派已降元的南宋宰相留梦炎、被俘的亡国小皇帝宋恭帝(赵㬎)前来游说。面对故主,文天祥痛哭流涕,却始终不跪,只反复说“圣驾请回”。他身着故国衣冠,面南而坐,表明不向北庭屈服之志。
劝降不成,便转为残酷的肉体折磨。他被囚于兵马司衙门一间阴暗潮湿、污秽不堪的土室,“室广八尺,深可四寻”,环境极其恶劣。然而,正是在这极端困厄中,他将一切苦难视为对自身意志的考验,写下了气壮山河的《正气歌》。在序中,他列举了土室中水气、土气、日气、火气、米气、人气、秽气等七气的侵袭,但他坚信“吾善养吾浩然之气”,以一正气敌七气,安然处之。诗中,他将历史上的忠义之士如苏武、诸葛亮、祖逖、段秀实等奉为楷模,他们的精神汇聚成一股磅礴的“浩然之气”,支撑着他在黑暗中屹立不倒。
至元十九年十二月八日(1283年1月8日),元世祖忽必烈亲自作最后尝试,问他:“汝何愿?”文天祥坦然回答:“天祥受宋恩,为宰相,安事二姓?愿赐之一死足矣!”忽必烈知志不可夺,遂下旨处决。次日,文天祥被押赴柴市口刑场。他问明方向,从容南拜,对监斩官说:“吾事毕矣。”随即引颈就义,时年四十七岁。其衣带中留有一绝笔书:“孔曰成仁,孟曰取义,惟其义尽,所以仁至。读圣贤书,所学何事?而今而后,庶几无愧。”
五、 千古祭奠:精神的回响与《正气歌》的绝唱
他倒下了,但他的故事却立了起来,并且越来越高,融入了一个民族的血脉。他是朱熹理学精神在人格上最极致的体现,是“孔曰成仁,孟曰取义”的活生生的注脚。
明代的开国者们以他为楷模,于洪武九年在北京修建文丞相祠,永世祭祀。刘基赞其“忠义与日月争光”。方孝孺称:“以其节之壮,足以寒奸臣之胆,而振烈士之心。”
全祖望在《梅花岭记》中将其与史可法并称,誉其精神“常留天地之间”。
清末的革命志士如谭嗣同、邹容,都在他的诗文中汲取过慷慨赴死的勇气。梁启超更是盛赞文天祥是“中华民族精神的代表”。
他的“丹心”,照亮了后世无数在黑暗中摸索的脊梁。
今天,我们重读他的诗文,不仅是在回顾一段历史,更是在进行一场精神的洗礼。他让我们知道,有一种价值,可以超越生命的长度;有一种气节,能够穿透时间的壁垒。他的一生,是一首用生命谱写的悲壮史诗,而《正气歌》,便是这部史诗最辉煌的乐章。
附:《正气歌》全文,以寄追思
正气歌
余囚北庭,坐一土室。室广八尺,深可四寻。单扉低小,白间短窄,污下而幽暗。当此夏日,诸气萃然:雨潦四集,浮动床几,时则为水气;涂泥半朝,蒸沤历澜,时则为土气;乍晴暴热,风道四塞,时则为日气;檐阴薪爨,助长炎虐,时则为火气;仓腐寄顿,陈陈逼人,时则为米气;骈肩杂遝,腥臊汗垢,时则为人气;或圊溷、或毁尸、或腐鼠,恶气杂出,时则为秽气。叠是数气,当之者鲜不为厉。而予以孱弱,俯仰其间,于兹二年矣,幸而无恙,是殆有养致然尔。然亦安知所养何哉?孟子曰:「吾善养吾浩然之气。」彼气有七,吾气有一,以一敌七,吾何患焉!况浩然者,乃天地之正气也,作正气歌一首。
天地有正气,杂然赋流形。
下则为河岳,上则为日星。
于人曰浩然,沛乎塞苍冥。
皇路当清夷,含和吐明庭。
时穷节乃见,一一垂丹青。
在齐太史简,在晋董狐笔。
在秦张良椎,在汉苏武节。
为严将军头,为嵇侍中血。
为张睢阳齿,为颜常山舌。
或为辽东帽,清操厉冰雪。
或为出师表,鬼神泣壮烈。
或为渡江楫,慷慨吞胡羯。
或为击贼笏,逆竖头破裂。
是气所磅礴,凛烈万古存。
当其贯日月,生死安足论。
地维赖以立,天柱赖以尊。
三纲实系命,道义为之根。
嗟予遘阳九,隶也实不力。
楚囚缨其冠,传车送穷北。
鼎镬甘如饴,求之不可得。
阴房阗鬼火,春院閟天黑。
牛骥同一皂,鸡栖凤凰食。
一朝蒙雾露,分作沟中瘠。
如此再寒暑,百疠自辟易。
哀哉沮洳场,为我安乐国。
岂有他缪巧,阴阳不能贼。
顾此耿耿在,仰视浮云白。
悠悠我心悲,苍天曷有极。
哲人日已远,典刑在夙昔。
风檐展书读,古道照颜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