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叔叔于禁

Thumbnail image

近日闲得无聊,做一无聊之文。

一个老乞丐在邺城街头伸着破碗,我的同僚于止竟往碗里扔了五个五铢钱。我差点笑出声来,他捻着山羊胡对我说:“此人让老夫想起一桩妙事,今日不说出来怕是要憋出病来。”事情是这样的:

我家号称泰山钜平士族,其实穷得连老鼠搬家都算净身出户。家父在郡衙当个文书,每天点卯时精神得像只斗鸡,散值时佝偻得像只瘟鸡。我有两个待嫁的姐姐,她们的胭脂盒空得能当铃铛使。

家母对着米缸哀嚎的功力,能把屋顶的瓦片都震下来三斤。这时家父必定要表演他的绝技:用袖子在额头上画符,假装在驱邪。我们家从不赴宴,生怕要回请。买的米里掺的沙子够铺一条官道,两个姐姐缝衣裳时,连针尖上掉下的一粒铁屑都要趴在地上找半天。

若是我不小心摔了个陶碗,家母能指着我的鼻子从夏禹治水骂到黄巾造反。

但每逢初一十五,我们必定要盛装出演“城墙巡游”这出大戏。家父穿着洗出洞的官服,戴着被虫蛀成筛子的进贤冠,活像只被拔毛的土鸡。家母总要系上她那传家宝——一条褪成灰白色的红绸带,远看像只插满旗杆的破牛车。两位姐姐总是最早梳妆完毕,然后必定会发现家父衣襟上沾着前年的酱渍,于是三人围着家父又搓又揉。

这时家父顶着那顶破冠,穿着中衣,活像只待下锅的鸭子。家母还要取下她唯一的银簪,那簪子细得都能当鱼钩用。

全家终于像送殡队伍般庄严出发。两位姐姐挽着手走在前面,她们已到婚龄,家母让她们在城墙上搔首弄姿,指望着哪个眼瞎的世家子能上当。我靠在母亲左侧,父亲在她右边。他们走路的姿势僵硬得像刚从棺材里爬出来的木俑。

每逢望见商队,家父必定要念咒似的说:“噫!若是文则就在队中,咱们何至于吃带石子的粟米!”

我叔父于禁,字文则,曾是全家最大的赌注,在此之前则是全家的笑料。我打会爬起就听他的“光辉事迹”,据说他年轻时是个“散财天尊”,把祖产败得连个铜板都不剩。在寒门,这叫败家;在世家,那叫风流。

总之,于禁叔叔把自己的家底掏空后,又把家父准备买坟地的钱折进去大半。

家中一合计,赶紧把他踹上去许都的商队,美其名曰“报效朝廷”。

谁知这厮在曹公帐下竟混得风生水起。先随曹公打吕布,后参与官渡之战,来信说已官至裨将军,还说要补偿家父。这封信让我们全家像打了鸡血。这个昔日的败家子,转眼成了会下金蛋的鹅。

有个缺了门牙的老兵说,于禁现在可是左将军,假节钺,威风得能骑着老虎撒尿。

建安二十四年来了封家书:“弟文则敬呈兄长:明日将赴樊城阵斩关羽,待弟提着那红脸汉的脑袋回来下酒。”

这封信成了我家的“论语”,见人就要拿出来显摆,连来收税的衙役都得听全文朗诵。

然而好梦总是易醒。先是传闻他被关羽水淹七军,后又听说他当场跪地求饶。家父坚决不信:“文则乃曹公心腹,定是诈降!”

可消息越传越真。家母气得把于禁的信扔进灶膛:“投降就投降,偏要降给那个大胡子!”

黄初二年,确切消息传来:于禁叔叔被东吴放归。家父重燃希望:"陛下定会念及旧情,让他去守边关。"

这时恰逢大姐要说亲,我们赶紧表示赞同,并决定全家到邺城观光,美其名曰“拜谒先帝陵墓”。

那日情景历历在目。家父慌慌张张监督船工搬行李,活像只找不着北的没头苍蝇。家母死死拽着待嫁的大姐,生怕她跑了一般。

船夫一声吆喝,小船晃晃悠悠离岸。我们这些乡巴佬个个伸长脖子,活像一群看见粮食的麻雀。

家父突然看见两位贵妇在让侍从切甜瓜。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兵正用匕首切瓜,那手法利落得像在给仇人开膛。

家父认为这是极风雅的事,于是凑近家母:“夫人可要尝尝甜瓜?”

家母心疼铜板,两个姐姐却连连点头。家母没好气:“我怕凉着胃,你给孩子们买些便是。”又指着我说:“这小子就不必了,男娃要贱养。”

我只好眼巴巴看着父亲带着姐姐们走向那个卖瓜老兵。

那老兵刚送走贵妇,家父正要示范吃瓜礼仪,突然手一抖,瓜汁洒了满身。家母远远骂道:“蠢驴!”

忽然家父脸色大变。他退后几步,死死盯着卖瓜人,踉跄跑回:“怪事!这卖瓜老汉怎地如此像文则?”

家母倒吸凉气:“你莫不是中了邪?”

家父抹汗:“若不知他即将出使东吴,我真要以为...”

家母急得跺脚:“既知不是,胡说什么!”

但家父坚持:“孩他娘,你去瞧瞧!”

家母挪着小脚走去。我也仔细端详那人:满脸褶子像被揉烂的草纸,目光呆滞得像条死鱼。

家母回来时直哆嗦:“真是那杀千刀的!快去问船家,别让这丧门星认出咱们!”

家父小跑着去找船家,我紧随其后。

船家是个络腮胡,正趾高气扬在船头踱步。

家父躬身搭话,最后颤声问:“您船上这卖瓜老汉,倒是个趣人?”

船家嗤笑:“哼!一个老穷兵,前几年在江陵所救。听说原是大将,投降关羽,被东吴所俘。陛下让他守陵,叫什么于禁...”

家父面如死灰,踉跄回来:“果真是他!听说陵屋里还画着他跪地求饶的壁画...”

家母立刻说:“快把孩子们支开。既然小子都知道了,让他去付钱。千万别让女婿察觉。”

家父瘫坐在地:“真是天打雷劈!”

家母突然暴怒:“我早说过这贼子要现原形!投降就投降,还要让人画在墙上!”

家父又开始表演擦汗绝活。

家母塞给我几个五铢钱:“快去付钱,要是被这要饭的认出,咱们就投河算了!”

两个姐姐正纳闷父亲为何迟迟不归。我说母亲晕船。我问卖瓜人:“老丈,多少钱?”

差点脱口而出:“我的亲叔。”

他答:"二十文。"

我递钱时注意到他的手——布满老茧,像块砂纸。他的脸写满沧桑,活像刚从咸菜缸里捞出来的老疙瘩。我暗想:“这是我的叔叔,父亲的弟弟,我的亲叔叔啊。”

我多给了几文小费。他躬身道:“公子吉人天相!”——活脱脱乞丐讨饭的腔调。

两个姐姐瞪圆了眼睛。

当我把余钱交还父亲时,家母惊叫:“什么?吃了这许多?”

我坚定道:“我多给了几文赏钱。”

家母跳将起来:“你疯了!给这乞丐多付钱?”她突然住嘴,因为父亲正对女婿挤眉弄眼。

此后一片死寂。

在我们前方,邺城的轮廓若隐若现。

靠岸时,我想再去见叔叔一面,说些体己话。

可他已不见踪影。想必是再无人买瓜,这可怜人又缩回他那老鼠洞去了。

后来我们听说,于禁叔叔在陵屋见到壁画上自己跪地求饶的模样,当场吐血三升,不久就一命呜呼。

返程我们改走陆路,家母一路骂骂咧咧,生怕叔叔的鬼魂跟来。

我再也没见过我父亲的弟弟!

所以你现在明白,为何我见到老兵就忍不住要给几个五铢钱——万一里头藏着个将军,日后也好讨个便宜。